冰川思享号特约撰稿
任大刚
17年前闹“非典”时我还在学校里,临近毕业也采取了一些防护措施,比如在宿舍喷一些消*水,从外地找工作回来的须得隔离两周,但总的说来,惊慌中带有更多游戏色彩。
这次新冠病*袭击,力度已经十倍以上于“非典”。它所造成的恐慌,于今天14亿中国人来说前所未有,无论耄耋老翁还是*口小儿,都第一次亲证瘟疫的恐怖力量。
而对于我这样一个喜欢读一些偏门历史的人来说,第一次感同身受于中国古人的那种对瘟疫的彻骨恐惧。只要看一看中国的历史就会发现,在最近五六十年公共卫生体系逐步建立之前,几乎所有的中国人,都时时刻刻生活在瘟疫爆发的恐惧之中,即便是在康乾盛世,也是如此。
01
年有49个年份发生过“大疫”
康乾盛世在时间节点上,如果从康熙皇帝登基的年算起,到年乾隆皇帝退位结束,前后年。根据《中国灾荒史记》(孟昭华编著)记载,我初步统计,年里有49个年份发生过“大疫”,发生过大疫的州县多达70多个。
史书上的所谓“疫”,包括细菌或病*引起的鼠疫、霍乱、天花、肺结核、麻疹、疟疾等等烈性传染病,所谓“大疫”,就是上述这些传染病的大流行。
实际上,能够被《清史稿》之类国家级史书或者省市级别的史书记载下来的,都是至少流行于一个州县范围的传染病,而流行于一个乡的传染病,往往不可胜数,直接被忽略了。
我手头有一部上世纪80年代修订出版的《灌县志》(灌县即今四川省都江堰市),里面就有一些流行于一乡的传染病记载,从中可以看到其悲惨程度,丝毫不亚于今次新冠病*的大爆发:
民国33年(年),金马乡霍乱流行,蔓延胥家乡,10天内死亡多人。一雷姓农民家半天死亡2人,参加殡葬的客人和念经道士,3天内相继死亡11人。
民国34年(年)春,志城镇一个天花患者死后的尸体挂于树上,造成一次天花流行。
民国35年(年)秋,新民镇米市坝、紫东街、玉带桥一带霍乱大流行,每天送殡10余人。流行达两月之久,死亡余人。
民国38年(年)春,金马乡麻疹大流行,历时两月,患病小儿余人,死亡余人。
上述疫情,不要说上不了国家级志书,即便是四川省的志书也不一定有“资格”。由此可以推断,康乾盛世时代,能够被《清史稿》之类志书记载下来的瘟疫,只是其中影响较大的部分,很多乡镇级别的瘟疫,已经湮没在无人问津的地方史志中,甚至地方史志的修订者也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了。
02
历次“大疫”死了多少人?
那么,康乾盛世时代,史书所记载的“大疫”,达到什么级别呢?
可以说,绝大多数“大疫”都没有记载到底死了多少人,但是从如下一些零星的死亡记载中,可以合理猜测到底死了多少人:
康熙“四十二年(公元年)八月,文登大疫,民死几半”。从中可以看出,山东文登县的老百姓死掉差不多一半,称为“大疫”。这样的“大疫”,光是在康乾盛世时代就发生过次。
“民死几半”是可以计算的死人数,还有3次记载是“人死无算”,3次“死者无算”,1次“不可计数”,三种表述意思都差不多,就是死亡人数不可计数。
那么死亡人数可以计数的上限是多少呢?《中国灾荒史记》所及的清代部分几乎没有提及每一次瘟疫死亡人数,但是从该书的明代部分可以找到一些蛛丝马迹:
永乐八年(公元年),登州、宁海诸州县自正月到六月疫死者六千余人,邵武(属福建)比岁大疫,至是年冬,死绝者万二千户。正统九年(公元年)冬,绍兴、宁波、台州瘟疫大作。及明年,死者三万余人。
可见,超过用“万”为单位到十万级别计数的死亡人数,大概就应该是“人死无算”了。
发生“人死无算”等无可计数的都是哪些地方呢?是景州(河北)、献县(河北)、平乡(河北)、福山(山东)、莒州(山东)、镇洋(江苏)、澄海(广东)等7个州县。
如果换一个统计方式,就会发现,康乾盛世时代,反复发生“疫”或“大疫”的州县中,青浦和武进以5次高居榜首;湖州和桐乡以4次居次;苏州、溧水、房县、昌乐、东昌、蒲圻、嘉善等州县以3次并列第三;上海、凤阳、富平、琼州、灵州、献县、青州、福山、公安,沁源、阳江、通州,泰州和瑞安等州县以2次并列第四。
03
瘟疫大流行发生地最多的是山东
如果以今天的“省”(直辖市)为单位来进行统计,就会发现更有意思的现象:
瘟疫大流行发生地最多的当属山东省。记有昌乐和东昌各3次;曲阜、青州和福山各2次;德平、寿光、巨野、文登、菏泽、章丘、潍县、阳信、海阳、蒙阴、泰山、胶州、东平、日照、莘县和莒州各一次。合计发生28次。
排名第二的是江苏省。其中武进居首,达到5次之多;苏州和溧水各3次,居次;镇洋、通州和泰州各2次;高淳、铜山、上元、昆山、婁县、赣榆各1次。合计23次。
排名第三的,是这次新冠病*的重灾区湖北。其中房县和蒲圻各3次居首;崇阳和公安各2次居次;宜城、郧阳、沔阳、汉阳、*冈、钟祥、榆明、枝江、荆门、郧西、枣阳和云梦各1次。合计22次。
排名第四的是浙江。湖州和桐乡以4次居首;嘉善3次居次;瑞安2次居三;余姚、宁海、象山、天台、嘉兴、常山各1次。合计19次。
排名第五的是安徽。凤阳有两次居首。其余浮山、太湖、潜山、南陵、无为、东流、当塗、芜州、巢县、无为、合肥和*梅各1次。合计14次。
排名第六的是河北。献县以2次居首,曲阳、广宗、河间、井陉、获鹿、内邱、景州、平乡、山海卫和东光各1次,合计12次。
排名第七的是上海。青浦以5次之多“拉高”上海排名,上海县2次居次,嘉定、宝山和崇明各1次,合计10次。
第八名是山西。沁源以2次居首,榆次、介休、隰州、曲沃、太原、陵川和平定各1次。合计9次。
第九名是广东。阳江以2次排名第一,连州、化州、广宁、大埔、揭阳和澄海各1次。合计8次。
第十名是甘肃。灵州以2次排名第一,静宁、羌州、凉州、靖远和镇番各1次。合计7次。
第十一名是陕西。富平以2次居首,商州、同官和甘泉各1次,共5次。
其后的排名是广西(钦州、灵川、平乐、永安州)、云南(晋宁宁州善州)、海南(琼州2次)、河南(南乐范县)、江西(武宁永丰)、内蒙古(新城)。
04
人口流动潜藏着危机
与我们的一般印象完全相反,在康乾盛世时代,瘟疫大流行发生最多的,不是那些边远地区,而是山东、江苏与浙江、湖北等这些核心区域。这是为什么?
我认为,根据流行病学的最一般规律,山东和长三角地区以及湖北之所以成为瘟疫肆虐之地,根本原因与这些地方有更多的人员流动有关。
须知,京杭大运河同时联通着长三角地区与山东,有一条沿着运河的人流在两地来往,与此相应,病*和细菌也在沿着运河流动,这导致两地瘟疫的高频爆发。而湖北有着汉江和长江两条水道的交汇之利,是古代东西南北重要的交通路线,病*和细菌也会沿着交通路线扩散。
▲长江与汉江在武汉交汇(图/图虫创意)
而长三角地区在明清两代都是中国经济中心,其内部人员流动相当频繁,也会使病*细菌的扩散较其他地方频繁,从而导致瘟疫频发。
比较特殊的三个省份是河南、福建和四川。
按理说,河南地处中原地带的核心,应该也是瘟疫频繁,但须知,河南在清代的经济版图上,恐怕并不处于商道上,因此地理上的中心,在农业社会里,并不一定是人员流动的集散地,因此也不一定是病*细菌的集散地。
福建在明代是个瘟疫经常爆发的地方,但是在康乾盛世时代却籍籍无名,原因何在?我认为,主要在于明代虽然实施了海禁,但未必十分严格,海上贸易仍然在地下状态欣欣向荣,人员的频繁流动,导致瘟疫频繁,甚至是全省性的瘟疫蔓延到江西的情况也发生过。
而到了康乾时代,严厉的海禁,使福建的海上贸易基本停止,人员没有往来,也就没有成州县的瘟疫爆发。
四川在宋元之际遭受灭绝性人口损失后,人口恢复十分缓慢,即便到明朝晚期,也不过万人口,人口稀疏,减少了人与人的接触机会,因此明代几乎没有成州县的瘟疫。
明清之际发生张献忠剿四川等一系列事件,四川人口丧失殆尽,康乾时代也正是湖广填四川的时代,它正在从千里无人烟的状态中恢复,可以说人烟稀少的状态维持了相当长的时间,病*细菌的大规模流行不具备条件。
今天的中国社会,人口众多,加上地区经济社会发展不平衡,导致人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动着,但是从康乾盛世瘟疫大爆发的历史经验里,这种人口流动的规模实际潜藏着巨大的危机。
尤其是像武汉这样在地理上处于全国中心位置的特大城市,我们都几乎忘记了它极端脆弱性的另一面。